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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震丧女十年后,他们学着做一个儿子的父母 | 吾儿勿忘①

范俭 谷雨影像-腾讯新闻 2021-01-05

十年前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众多家庭支离破碎。
废墟之上,“失独重生”的人们,有向前走的坚强乐观,也有回头看的悲情柔软。
这些震后新生的孩子,并非灾难的亲历者,却又不得不成为历史的旁观者和见证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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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十年:吾儿勿忘》系列纪录片 

第一集 《吾儿勿忘》完整版



2011年5月20日,结果最终未能如叶红梅和丈夫祝哥所愿。

躺进都江堰市医疗中心产房前,夫妻俩都希望“生的是女儿”,这样他们会觉得“我的女儿又回来了”。

“如果生的是儿子,我都不知道咋个对待。会有一种我的女儿永远失去了,再也回不来的这种感觉。”临产前,叶红梅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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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那个从她肚子里出来后就哇哇大哭的孩子,祝叶桂川,是个儿子。医护人员第一时间抱着叶红梅的第二个孩子,贴了一下妈妈的脸。叶红梅脸上几乎看不到做了妈妈的欣喜,茫然中甚至隐约有一丝失望与忐忑。丈夫祝哥则回到家中,抚摸着女儿的照片,掩面而泣。“幺儿,对不起了。”这位中年男人近似崩溃地哭着说。

他们的女儿祝星雨,在2008年5月12日的地震中遇难。


“我现在骗了她”


祝哥心里,女儿的死是一个过不去的坎,谁也没法理解他的痛苦,包括妻子叶红梅。

因为这世间,只有他和女儿有过最后的一次对话,但那后来更像是一个父亲永远无法履行的诺言。

女儿埋在废墟下面时,祝哥曾朝着她的方向不停地刨,打着手电往里面照,朝里面拼命喊,“祝星雨,祝星雨!”

他得到了大声回应,“爸爸,我在这儿!”

听到女儿声音,祝哥刨得更拼命了。他一边刨,一边喊,“幺儿,你要坚持,你要勇敢,爸爸马上来接你。”

小孩被一个又一个接上来,祝哥偏偏没有接到自己的女儿。直到5月23日,夫妇才在殡仪馆发现了祝星雨。他曾经明明离女儿那么近,现在却变得像永远那么远。

“她是怎么出来的,我们都不知道。”叶红梅说。

伤痛再次被触及,是在祝哥帮二姐家修复震塌的房子时。他不小心被一块砖头砸中脚,出了血,感到一股子钻心地痛。就在剧痛袭来的那一瞬间,祝哥想到了女儿祝星雨。“自己被一块砖头砸中,就痛成这样,当时整栋房子压在女儿身上,那么多块砖头,她得有多痛啊!”

但他心里更痛的,是女儿生命的最后时刻,自己给过她的承诺没有实现。“我现在骗了她”,他说。

这成为横亘在祝哥生命里的一道深渊,他不仅无法攀越,而且还不由自主地习惯性去凝视。

2011年,他们举家搬进新房。阁楼里略显零乱地堆满杂物、还有祝星雨的照片和她曾经使用过的复读机。祝哥经常待在阁楼里,睡在这里,一个人对着女儿的照片说话,反复回忆那天女儿的声音,反刍着这种灼心的痛苦。

祝星雨曾在九寨沟的一个景点拍过照,祝哥再到这里,看着没有人的空地和背后黛绿的山,触景生情,“看到这里我心头就难受,不该来这里照相。”

祝星雨就像一场流星雨,照亮过祝家夫妇的生活,也划破了他们的人生。


“幺儿,你要不变成女孩算了”

 

直到叶红梅怀孕,祝哥夫妇开始把对女儿的思念,寄托在下一个孩子身上。他们期待,能再生一个像祝星雨一样乖巧可爱的女儿。

然而,希望落空了。

这对夫妻除了必须接受女儿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,还得陷入面对儿子时的不知所措。两个孩子脸相似,却性别不同,个性不同。叶红梅一度努力在儿子身上找回女儿的影子。祝叶桂川一两岁时,她曾给他穿小裙、扎小辫,打扮得像一个女娃娃。

“幺儿,你要不变成女孩算了。”她忍不住对儿子说。

可祝叶桂川毕竟是祝叶桂川,他越长大,和姐姐祝星雨的不同越明显。祝星雨爱读书,五六岁时就捧着《格林童话》、《安徒生童话》哗哗翻,是个好孩子。祝叶桂川却好动,爱玩,不爱读书。

平时,去学校接送孩子、给孩子补习功课的都是妈妈。祝哥与儿子的生疏,旁人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。

学校运动会要求家长和孩子一起跑接力赛。儿子在叶红梅的敦促下,才张口跟爸爸说了这件事时,爸爸坐在对面,头也不抬,盯着手上的手机。“你不可能喊我去跑。”直到妻子插话后,他才将视线从手机上挪开,赌气般地说,“跑就跑”。

叶红梅试图拉近父子之间的距离,催促丈夫带儿子去欢乐谷玩。躺靠在沙发上抽烟的祝哥,以门票太费钱而拒绝,“有啥子陪的嘛,自己去耍就是。”

这些时刻,喝完酒红着脸的他,盯着手机哈哈大笑的他,和那个捧着女儿照片的他,蜷腿坐在凳子上仰头大哭的他,判若两人。

摄影 / 于卓

好在类似运动会这样的亲子机会,确实拉近了父子关系。绑腿跑比赛里,父子俩各一条腿被紧紧地绑在一起,川川几乎半个身子都被祝哥提了起来,略显笨拙地移动着。

此情此景,让祝哥恍惚重新找到当父亲的感觉。

那天回家后,祝哥在饭桌上特别激动,主动和儿子击了三次掌,跟川川说,“爸爸明天陪你去运动会”。他开始主动带川川到天台上教他扔沙包,就像其他最普通的父子一样,他们因为沙包的一次次飞起又落下而雀跃不已。

运动会后,祝哥开始带着川川一起晨跑。此前这都是叶红梅的事。


有时候,时间不会让痛苦减少


“妈妈,你说有个哥哥,他到哪里去了?……真的不是滋味。我说他出去耍去了,真的不好说,他太小了。”

“去年5.12那天,我哭得不得了。他说,妈妈你今天为啥子哭呀?”

“我跟他说了,姐姐是咋个回事。我说你生命来之不易,是咋来的,你是姐姐用命换来的。”

这场对话发生在2017年5月12号,一群在2008年5·12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家长聚在一起。他们因为这场伤痛相识。

饭桌上,叶红梅说她教导川川要珍惜生命时,“我会跟他说,姐姐在的话,就不可能有你。”其他家长劝叶红梅不要这样对孩子说,会让孩子觉得自己是替代品,产生心理阴影。叶红梅一脸不解,“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的”。她不过希望儿子理解自己的生命来之不易罢了。

“我问他(川川)如果有一天当爸爸了,想要幺儿还是幺女。他说要幺儿不要幺女。我问他万一生到是幺女呢。他说生了女的我把她甩了。”叶红梅歪着头,一脸疑惑地问,“我就不晓得他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的原因。”

川川的成长,因为父母对姐姐的思念变得特别起来。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,一个日夜被父母思念的人,一个一不小心就会拿来和自己作比较的人,一个每年的5月12号都要被纪念的人,一个妈妈常说如果她没有死就不会有自己的人,以这种从未出现却时时在场的形式影响着川川的人生。

十年前的那场地震,以这样一种方式烙印在他渐渐长大的生命里。幸运的话,他慢慢就能够理解那场地震,理解挂满铜像刻满名字的那面纪念逝者的墙,理解父亲灌下的一些酒和吞下的一些烟,理解母亲为何当时看着他的眼睛说,“幺儿,你要不变成女孩算了”。

直到那个时候,他才会明白,当时那句略显成熟童言稚语——“姐姐一直在我们心里”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
可叶红梅和祝哥,要面临的不仅是失去的祝星雨痛苦,还有现实生活滋生出新的问题。

2016年9月7日,叶红梅给一位领导发了一条短信,并将短信内容写进了日记。48岁的她表达了自己43岁之后再次拥有一个孩子,而承受的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煎熬。

“家中只有一个人去打些零工来辛苦支撑。孩子在天天长大,父母在天天老去,除了经济上的困难处,我们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和心理压力。其中的难苦、苦涩、尴尬、无奈,不身处其中根本无法体会。巨大的身心压力令我们处于心理抑郁,精神崩溃的边缘。”

如今50岁的叶红梅,已经开始要戴上老花镜给川川补习功课了。而55岁的祝哥,再过几年生活和工作都会变得愈发吃力起来。

带川川跑步的祝哥气喘吁吁,已经有些赶不上儿子的脚步。就像电影《如父如子》里那样,这个“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亲子关系”,祝哥和女儿祝星雨是一种,他和儿子祝叶桂川则是另外一种。

父亲会老去,儿子会长大,有一天儿子也可能要成为父亲,这是生命规律,也是处在这段生命周期之中的主人公们,要直面的残酷性——10年了,震感从未消失,它始于地震,而连绵不绝于生活。



除了日记,叶红梅也用手机记录了很多关于川川的成长。她也像很多玩转社交网络上的妈妈一样,拍下了川川第一次吃柠檬的样子。

视频里,川川皱着眉头,缩着肩膀,把舌头耷拉下来,双手一个劲儿地删着,“好酸。”说罢,他又忍不住再吃了一口。抿着笑跑开躲了起来。叶红梅看着躲起来的川川,也跟着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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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剧《我们这一天》,老医生对刚刚在生产中不幸失去了一个孩子的年轻父亲说,“或许有一天,你跟我一样年纪的时候,你也会对一个年轻人说,你是如何将强塞给你的这颗柠檬,并把它制成了柠檬水。”也许在祝家,叶红梅笑着望着因为酸柠檬而皱眉头的川川,祝哥心疼地握起在练习抛沙包不小心打到杆子的川川的手,用力猛吹着,说不疼了不疼了,在日常里的无数个像这样的瞬间,属于他们的柠檬水已经在冒着泡泡。

有点酸,有点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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× 导演

范俭

纪录片导演

× 摄影 | 薛明 范俭

× 录音 | 臧妮

× 剪辑 | 范俭

× 摄影助理 | 袁鹏辉

× 场记 | 吉碧璇

× 撰稿 | 小婉

× 文字编辑 | 王波

× 运营编辑 | 李佳 杨深来



本报道由腾讯谷雨计划支持

腾讯新闻、腾讯公益联合出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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